泰国导演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是目前亚洲最重要的电影和当代艺术创作者之一,2010年凭借作品《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
阿彼察邦的创作无论是速度还是质量都相当稳健,在20余年的创作生涯中形成了一套非常完整独特的美学体系。
2021年,阿彼察邦的新作《记忆》(Memoria)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最终获得评审团奖,年底又被法国《电影手册》等全球多个知名电影媒体评为年度十佳之一。
两年过去,《记忆》终于登陆中国大陆院线,并由他的好友、影片的联合监制、大陆“第六代”导演贾樟柯推介给全国影迷,这也是阿彼察邦的作品第一次与大陆院线观众见面。
正如贾樟柯几日之前在首映映后中提到的那样,好戏不怕晚,这部电影“就算再过二十年、二百年也依旧会是一部杰作”——公允地说,《记忆》肯定会在至少近十年电影发展进程当中占据制高点。
有趣的是,影片上映六日以来的票房达到了18.9万美元,超过此前法国的17.9万美元,这一仍在不断提升的成绩让中国大陆毫无异义地成为《记忆》在全球的第一大票仓。
这一方面确证了金棕榈得主在国内艺术电影爱好者中的巨大号召力,另一方面也让我们看到国内艺术电影市场的巨大潜力。
不少观众和媒体对阿彼察邦尤其是这部新作的评价是“好睡”。
至少从最表层的意义上看,这种说法确实不算太错:阿彼察邦一直以来试图创造的,首先就是极其舒适的观影体感感,他的电影之所以完全属于影院,是因为只有“黑暗的盒子”才能提供这样一个空间,这个空间不仅可以容纳一块制造幻觉的银幕,更用音响将观众(或者更准确地说,“视听受众”)环绕、包裹在其中;不仅包裹住眼球,也包裹住所有感觉器官。
阿彼察邦所构建的时空氛围令人放松,昏昏欲睡也就成为一个可以预料的结果,甚至这种说法对阿彼察邦本人也是一种恭维:他在采访里就提到自己希望创作这样的影片,甚至观看自己的作品时也会睡着,结合阿彼察邦的创作观念看,这样的说法应该并非诳语。
当然,“好睡”不是创作者提供的唯一可能性,尤其是在新作《记忆》当中:影片一开始,主角杰西卡(蒂尔达·斯文顿饰)就被一声巨响惊醒,我们不知道这个令人不安的声音来自何处,亦不知道这个声音何时还会再度响起,由声音制造的这种原初的不安将成为一个悬念,一条线索,一个惊悚元素贯穿全片,而这也就注定了《记忆》无法成为一部让人酣睡两个小时的电影,也不止于营造某种全程同质化的神秘主义氛围。
不安的感觉透过阿彼察邦的场面调度持续放大:先是蒂尔达·斯文顿纤长的女性身体、失眠与神经质的苍白面孔,然后这具躯体又被置入到波哥大喧闹的城市环境里,直至一个街心公园的夜景里,身体与环境之间张力拉满。
全景镜头中,一条与杰西卡同路的狗刺破了貌似和谐的氛围,让她陷入到深深的疑虑之中;而狗独自寻着气味走开之后,她又只能若有所失地游荡在城市街头。
在这里,《记忆》似乎展现出某种“万物有灵”的雨林神秘主义的苗头,但事情或许也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接下来巨响又一次突然降临,像炸雷一样劈在杰西卡颤抖的肩头。
因此,与其说杰西卡与狗之间发生的关系是一种令人平静的神秘体验,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催生焦虑的“疑神疑鬼”。
阿彼察邦在接受采访时曾经提到,自己创作《记忆》之前便亲身体验过这种“爆炸头综合征”,而这种对外部世界恐惧又期待的私密体验也转化为女主角的体验,成为整部影片的起点。
不过,《记忆》绝没有止步于这个层面,一厢情愿地认为创作者与他人之间一定会产生什么连接;相反,阿彼察邦不断通过场景的构建和组接,让银幕伸出了很多“触角”,将更多事物连接在一起。
渐渐地,影片开头所制造的不安开始扩散,它不再止于杰西卡个人,也出现在他人身上,比如街头因轮胎爆炸而逃跑的路人很明显就经受着与杰西卡类似的困扰。
唯一的区别可能在于,杰西卡的巨响来自身体内部,而让路人落荒而逃的声音则来自外界,他们有着类似的隔绝和孤独感。
结合影片制作的时间我们不难发现,声音,尤其是发生在杰西卡身上的这种“爆炸头综合征”至少是一种关于疫情时代病痛与隔绝的隐喻,并且更多的也是一种《奇遇》式的现代主义隐喻:人人都是孤岛,伤痛只属于自己,他人无法也不愿理解。
事实上当我们观毕全片再回看影片开头时,确实不能简单地判断这个声音的声源,也许它从头开始就来自“别的”什么地方,这个开场也确乎成为整部影片的提喻。
循着声音这条线索,我们开始理解其所带来的感受,逐渐意识到“声音”这个元素的奇特之处:它不仅参与到我们对记忆的构建过程里,更是一种无法被直接言说,只能被不断模拟、被无限接近的存在。
如果说影像关乎具象的现实,那么在这部影片中,声音则是一种近乎抽象的记忆,二者之和构成一部阿彼察邦电影的主体,后者也为前者披上了一层超越一般现实世界、更超越人类所创造的任何言语的神秘面纱。
在影片还未真正开始发展之时,《记忆》已经实现了它关于电影本体和构成的讨论,它向我们揭示了电影对现实世界的模拟,让人想起洪常秀今年的作品《在水中》(In Water)。
二人虽则采用了完全不同的方式(洪以印象主义和折射来暗喻,阿彼察邦则依靠不断地探寻),但殊途同归。
影片中的很多场景也的确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电影或电影制作本身,比如杰西卡与埃尔南在录音棚中寻找脑内声音的段落,就与电影混音的过程高度形似(多少也是《放大》式的寻找);而之后杰西卡偶遇室内音乐演奏的段落也很难不让人想起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执导的影片《席林公主》。
在这些片段里,声音是如此重要又如此不足,杰西卡的面孔几乎成为了影片里反射声音的灯塔式的存在:严肃、怀疑、平静、微笑……我们通过表情判断艺术创作与现实世界的拟合程度,也透过面孔感受运动和静止。
当然,阿彼察邦并不吝于给予我们某种“反打”,无论是演奏者如入无人之境的陶醉姿态,还是关于“爆炸头”另一种可能性的揭秘。
视与听最终一定会合二为一——前者令人想象和恐惧,后者实现揭秘和安宁。
随着主人公的不断探寻,种种事物或“触角”持续张开。
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脑内的声音与飞船声和雷声;混音师埃尔南和刮鱼鳞的埃尔南;头骨上的孔洞与地表下钻探的孔洞;睡眠与死亡;杰西卡的记忆和埃尔南的记忆……这些事物散布在影片中,又融汇成一个统一的感官与意象体,不仅打通我们的视觉和听觉,贯穿我们的内在感受,也把我们的内在与无限的外部世界相连,电影的诗意也在多种新的连接中生发出来。
《记忆》是阿彼察邦首次在泰国之外进行拍摄的影片,选择中美洲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这个拍摄地实际上颇有巧思,因为一方面,这里有与泰国相似的热带雨林和政治创伤,另一方面却也剥离了东南亚独特的、在地的宗教神秘主义色彩,让影片进入到另一种带有一抹科幻色彩的神秘当中,对既有的创作序列发起了挑战,形成了一种新的连接。
正如侯孝贤在法国拍摄《红气球之旅》,在日本拍摄《咖啡时光》,阿彼察邦把几乎位于地球两端的两个国家关联在一起,也把自己身上一部分泰国基因带到哥伦比亚。
他很好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创作者如何超越自己的国界,如何通过内在的美学而非外在的题材或故事达到共通的,甚至更加高级的体验。
《记忆》的出现也说明,阿彼察邦绝非自顾自探索自己语言体系的电影人,而是心怀世界级甚至宇宙级悲悯与关怀的艺术家。
最终我们逐渐明白,声音本身是一种记忆,记忆的集合(集体记忆)则构成历史和政治。
无论是个体的创伤性记忆,还是哥伦比亚悲剧性的殖民历史,当它们被多次倾听和不断认知之后,恐惧感都会一点点消除,甚至被声音创作者纳入到艺术创作中,超越伤痕成为素材。
不仅如此,当杰西卡发现她脑中的那个声音并不完全是某种病征,而属于更广大的尺度,甚至超越了人类的经验,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束缚,它便不再意味着恐惧、隔绝与孤独,反而递进为某种联结和慰藉。
所以在影片结尾,种种人与自然的声与形出现之时,全新的意涵已经诞生;“万物一体”不仅是惊奇的感受,更是莫大的安慰。
我们也不该忘记自己正在通过世界各地的银幕与这个意象体进行着连接,或者至少是某种催眠仪式。
被催眠或被疗愈,二者有无可能本来就是一体两面?
这就是艺术的力量,当然也是电影这种最具公共性的艺术形式的强大力量。
五大原则:1,你永远不会期待神秘事件,或者是有特殊效果的片段。
2,就像塔第的电影一样,环境声变成了主角之一。
3,诗意是很淡然的,一般通过男女主角的几句诗来表现写意。
4,镜头都包含着浓浓的思乡情绪。
5,城乡差别,是上下半部的大小调切换。
下面就来讲那个巨大的金属感声音,就是一次撞击嘛。
虽然到最后才通过图像进行了显化,但是实际上那就是要把我们惊醒的怀疑。
对的,就是怀疑人生姐妹的感情,还有和一个好友考古学家的交往,并不是这部剧的核心情节,而根本就是我们的日常流量,是我们要从中醒来的棉絮状记忆体片中提尔达面对的几次对撞似的事件和声音,特别是在玻利瓦尔广场的那一次,完全把本就没有什么线性情节的结构,又进行了打断。
到最后男主角神秘昏厥之时,其实就是找到了女主心中的萨满,接着,他的魔法就持续不断了,特别是能够听到6000年前的声音,听到殖民时期的狂叫,然后还看到一个天上的巨大单体我只能用狂想诗来形容
蒂尔达•斯文顿在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记忆》中 文 / 乔瓦尼·马奇尼·卡米亚(Giovanni Marchini Camia)第二十八日——2019年9月25日,星期三当我们凌晨4点钟上车的时候,大雨已经倾盆而下,等我们终于爬到海拔7500英尺高那段还未投入运用的高速公路时,雨势变得更大了。
但是一等我们吃完早餐,天空却突然放晴,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一幅动人心魄的全景图。
四下里的山谷堆叠起厚厚的云海,而一个个山尖就像岛屿一样耸立在云海之上,丝丝缕缕的云雾则仿佛是从巨大烟雾机中涌出来的一样,在林木的枝叶间飘飘荡荡。
一支由30个士兵组成的军队站在装备卡车的附近待命。
他们所有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年轻——肯定都是正在服兵役的小兵,所以最多只是十八九岁的年纪——而且他们显然也没有什么经验,所以连列队正步走这种简单的动作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可观性。
等他们排练完毕之后,我看到其中一个士兵把枪管顶在大腿根上擦拭着他的步枪。
而那个军官则四处巡视挨个给这些小兵整理衣领,并且还要确保绑在他们胸前的各种装备都是准确的。
卡米洛猜测他们是为了在电影中留下美好的形象才换上了新制服,他以前可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干净的士兵。
“我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允许我们使用真正的军队,”阿彼察邦表现得特别激动,他的一系列影片中到处都可以看到士兵的身影。
但是,“在泰国你永远不可能这么做!
”我们爬这么高就是为了拍摄杰西卡开车通过军事检查站的镜头,这本来是一个很普通的场景。
但是会让外国游客感到奇怪的是,所有的士兵在路边一字排开,他们一边把步枪上了栓,一边又对着等待通行的汽车竖起大拇指。
我和剧组另外几个成员一起盯着监视器的屏幕,他们跟我解释这是一个很常规的操作,大概起源于十年前的一场全国性运动,旨在鼓励民众再次开车出门旅行,因为民众此前已经被“神奇的钓鱼行动”吓得不敢出门了——那是一系列由游击队和各种非法军事组织在路上设置障碍实施绑架的恐怖活动。
“这是为了让我们宽心,让我们知道军队在保护大家。
这是一种人性化的表现。
虽然有点奇怪,但也还不错,”圣地亚哥对此作出评价。
“但最奇怪的是,这竟然是由阿尔瓦罗·乌里韦(Álvaro Uribe)倡导的运动,他可是我们历史上最糟糕的总统啊。
” 卡米洛指出最讽刺但也最令人恐惧的一点是,乌里韦本人领导下的军队勾结非法军事组织杀害了数千平民,以此夸大反游击战的伤亡数据,继而以此寻求美国的物资援助。
当杰西卡开车经过检查站的时候,她对每一个士兵都回以同样的手势。
胡安妮塔·德尔加多(Juanita Delgado,蒂尔达的西班牙语老师)说她总是能做得那么好:“他们太年轻了,应该还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但我觉得给他们点温暖总是好的。
”第二十九日——2019年9月27日,星期四今天的拍摄背后涌动着由某个意外事件触发的情绪。
午饭前不久,传来了路易斯·奥斯皮纳(Luis Ospina)去世的消息,他曾经在我们开机后的第三天便赶到拍摄地点来探过班,身材高大,一身黑衣,戴着一副引人注目的橙色眼镜。
作为哥伦比亚最重要的电影人之一,他既是《记忆》剧组许多成员的朋友,也是他们的导师。
他们将自己的悲伤悄悄地收在心底,不让情绪影响了拍摄,但是等到布景都收起来之后,他们就聚集到一条小河边,把一朵小花放到水里让它带走对他的哀思。
愿他安息!
路易斯·奥斯皮纳,生于1949年6月14日,卒于2019年9月27日。
第三十四日——2019年10月3日,星期四我们都挤上了一辆威利斯——那是一种在二战时期投入使用的美军小型吉普车,现在也是金迪奥省农民们首选的车型——我们准备驱车前往一个与世隔绝的农场,皮豪周边的山上散落着许许多多类似的农场。
影片的高潮将在一间大农舍里发生,而被选中的这间农舍建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上,房子四周种满了一排排的咖啡木和大蕉树,层层又叠叠简直要令人眩晕。
从这里俯瞰山谷的景色特别壮丽,在远景中皮豪只是一个小点,但是仍然可以根据教堂的钟楼轻易地辨认出来,因为在茫茫的绿色中那是唯一的一块橙色巨石。
和他之前的所有电影一样,阿彼察邦在整个拍摄过程中会一直修改故事的走向,将拍摄过程中对故事的情感变化融进创作。
到达拍摄地点之后,他亲自动手,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方式有条不紊地开始搭建场景。
首先,他在布景设计上花费了很多时间,重新布置家具和道具,要求拆除或者更换某些部件。
他有一句口头禅——“太多了!
”这三个字在接下来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重复了不知多少遍。
大农舍最初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囤积者的住所,房间里堆满了杂物和电器。
但是等到阿彼察邦收拾完之后,整个房间一下子感觉通透了很多,然后会给人造成一种印象,这里的居住者不是一个怪人,而是一个擅长利用回收材料创造各种古怪玩意的业余爱好者。
以前拍摄过程中偏离故事脚本的情况很少发生——虽然阿彼察邦在具体的场面调度上是很灵活的,但大框架基本上不会改动——但这次每一个镜头他都会重新设计。
索波特和第二导演助理马特奥·苏亚雷斯(Mateo Suárez)代替演员走位,阿彼察邦围着他们俩转了一圈又一圈,用他手机上的取景器应用APP拍下一张又一张照片。
等他确定构图之后,才会让演员们过来完整地把整个戏过一遍,这总共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他需要确认演员们是否对每一个走位、手势和动作都感到舒适,并会根据他们的反应修改拍摄顺序。
经过排练,将主要动作和走位最终确定下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黑了,但在我们登上威利斯开车返回住处之前,还有时间再做一次排练。
乔瓦尼·马奇尼·卡米亚,常驻柏林的作家,美梦成真出版社的联合创办人。
2020年2月21日发表于《电影评论》(filmcomment)2021年3月18日译于杭州原文地址:https://www.filmcomment.com/blog/set-diary-apichatpong-weerasethakuls-memoria-pt-5/
作者/Eric Kohn 翻译/薯本华 来源/Indiewire《记忆》从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突发惊吓(jump scare)开始,但它所带来的冲击并不能和在随后的沉默中产生的巨大共鸣相提并论。
任何熟悉这位泰国导演作品一贯慢热的、抒情的主旨的人都知道,他是如何坚持着一种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的梦幻逻辑。
《记忆》以哥伦比亚为背景,这是他在异乡拍摄的第一部影片,有着几乎和《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或《幻梦墓园》一样的魔力。
但这一次,一种深刻的存在主义焦虑正在蔓延。
在蒂尔达·斯文顿犹疑目光的引导下,《记忆》对一位女性试图揭开只有她能听到的神秘声音的根源进行了一次难忘的内省式审视。
不仅如此,它也是对现代社会的忙碌及其造成的集体性失忆的一个巧妙而引人入胜的回应,任何在观影过程中耐心受挫的人都证明着这一点。
这意味着《记忆》与其说是电影,不如说是一种冥想,是一次由表及里深入探讨人与地方联系的深刻挖掘。
杰西卡(斯文顿 饰)在电影开头便感到格格不入,因为她突然被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低沉的爆炸撞击声惊醒。
作为一名居住在麦德林的英国植物学家,杰西卡前往波哥大看望她的姐姐(艾格尼丝·布雷克 饰),姐夫让她与一位名叫埃尔南的音响工程师(胡安-巴勃罗-乌雷戈 饰)联系。
杰西卡将这种噪音描述为“混凝土球撞击被海水包围着的金属墙”和“来自地心的隆隆声”,她和她的新朋友试了几种音色,直到他或多或少能够用调音台模拟出这种声音。
但这并没有让她更接近噪音的根源,也没有解释为什么它总在最不可预测的时刻萦绕耳畔。
杰西卡这种病灶的官方解释可能是“爆炸头综合症”,显然导演本人在他生命某个时间段里有过这种疾病经历,但《记忆》并没有致力于挖掘硬科学。
相反,它以一种游离的状态随着杰西卡的探索共同漫游,加深了她周身的流离失所感,直至最后一幕揭示一个令人瞠目的神启。
阿彼察邦的电影创作存在着一种催眠的品质,这种品质来自于静坐,周围环绕着叙事声音,持续数分钟这种状态,直到微妙的细节浮现。
《记忆》是对这种品质最纯粹的提炼——尽管单一的 CGI 转换未必能想象得到,但其最冒险的视觉效果来自哥伦比亚乡村的沉浸式绿色植物。
杰西卡被她到来之前的人和历史不可言喻的细节所包围,并最终在那里找到了自我。
斯文顿独特的体态在一个白人女性漫游异域景观的故事中特别有效,随着故事的发展,这个概念变得非常真实。
这场表演就像是对玛莉亚·奥内托 (Maria Vetto)在卢奎西亚·马特尔(Lucrecia Martel )的《无头的女人》中表演的漫长致敬——它也是一部关于漂流时感觉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电影。
由此,当斯温顿带着震惊和好奇的目光注视着周围的环境时,这部电影成为了她不稳定的关系与她周围历史共鸣的延伸。
当一个男人莫名其妙地从故事情节中消失(他实际上已不复存在),而另一个同名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时,杰西卡开始明白,萦绕在她脑海中的震动噪音源于与她日常生活的深度脱节,这声音讲述了一个故事,但不是她自己的故事。
这一探寻具有某种自反性质。
在一个有着复杂的暴力和阶级斗争历史的社会中,导演自身就是一个局外人。
《记忆》面向了理解深层民族身份认同的渴望,同时也承认有些答案将永远被过去的神秘所笼罩。
正如《布米叔叔》通过超自然事件暗示其国家的政治暴力历史一样,《记忆》使用其错综复杂的声音设计,以及一段非常奇怪、短暂的科幻转折来探索哥伦比亚多年来的现代化方式,即便它的本土根源仍隐藏在显眼的地方。
这种对比在令人着迷的最后一幕中显现,当杰西卡冒险到乡下进行考古挖掘时,却发现自己与一个男人陷入了漫长的、昏昏欲睡的交流,这个男人最终为她的精神障碍提供了一定程度的解释。
这段交流将阿彼察邦自由的非叙事风格推向了极致,其结果如此大胆,以至于很可能会疏远除了他最热情的追随者之外的所有人。
但这是一场沉浸式的赌博,值得冒险。
到这一幕时,阿彼察邦已经制定了一个非凡的存在主义骤降。
这次与摄影师萨永普·穆克迪普罗姆 (Sayombhu Mukdeeprom )的再次合作,导演将他严谨的、大多固定镜头的构图带入了一个比以往更繁忙的环境中。
我们在影片的前半部分跟随着杰西卡穿梭在当下的波哥大,时而在悠长的爵士乐演奏中流连忘返,时而在繁忙的城市街道徘徊,时而在玻璃围罩着的空旷绿地前驻足——与其说它是隐喻,不如说是某种诗意:它传达了某种被当代人与地点的匆忙所填满的空虚,人们没有空间去思考发生在他们面前的任何事情。
但《记忆》做到了。
阿彼察邦以他自己精确、抽象的方式拍摄了一部生态灾难电影,讲述了无视事物自然状态或尊重这种自然状态的人所带来的危机。
杰西卡的早期遭遇为一个自我封闭的角色的到来奠定了基础,他害怕接触任何他眼前狭小安静的环境之外的事物。
“经验对完整保存的记忆有害”他说,当影片行至结尾,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一点。
杰西卡听到的爆炸声可能是天外之物,但《记忆》依然牢牢地植根于地球,希望能不顾一切地理解它所要表达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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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段,场景与场景之间的连接遵循着某种完全散漫无因果的组接方式,这可以通过观察Jessica所在空间的变更获知:从太平间切换到图书馆/美术馆,又到博物馆文物修复中心;青年Hernán的消失是影片第一次变奏,而影像开放和自由也体现在此:Jessica寻人未果却偶遇Jazz Fusion现场从而欣赏了一段Live音乐。
而多组固定长镜头中的声与画实际上是异构的,环境音/白噪音与Jessica脑海中的声音貌合神离(不仅仅是异响,医院长椅一段,声音是突然涌入的)。
这其中黑狗/鸣笛声两次作为某种引发deja vu的意象出现,作为麦格芬的异响声牵引着悬念的同时,也作为不可预测且不见来源的超验事物扰动着日常的稳定性日常的扰动不止源于声音系统的扰动,从餐厅和胡安以及姐姐的对话中,姐姐提到牙医安德烈斯时,Jessica却以为这位牙医去年去世了,联系到Hernán的消失-出现,Jessica的心理时间似乎和现实时间存在一定的倒错/混乱,Hernán作为影响影片节律的题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夜以继日》中的麦,影片因此笼罩上了一层心理主义的色彩(这并非肤浅的心理表现主义,而是更为后现代的幽冥影像)。
在这两部电影中,主人公(Asako/Jessica)都是被嵌入环境的,人物与环境的陌异感非常强烈。
呈现方式也都有仰赖演员僵硬的肢体动作,但夜以继日更多靠的是大量的浅焦镜头与唐田英里佳的面部表演,而记忆更多靠的则是声音的异构和Tilda Swinton的模特式肢体pose表演,她身上单薄的肢体陌异感似乎未能支撑起秘密-记忆的厚度小溪边中年Hernán睡觉的部分大概是本片中最神奇的一处,Hernán睁着眼睛睡去就好像死了一般,死亡作为一个过去时态被以进行时态昭示其发生(与Jessica的倒错症状相呼应,隐晦地指向了创伤),几乎无从解读的一段,Jessica呼唤Hernán名字时,蝉鸣声突然涌入,这调动起了我的情绪,大概此时的确出现了一个时间的真空,关于死亡、创伤与梦境的一切在此落地交汇,但空间却是完全开放的。
高潮?部分则类似于《印度之歌》的逻辑,一个极有灵性的场景:室内固定镜头中对坐的两人手碰着手共享了创伤记忆,此时窗外雨声淹没于绿色的芭蕉叶丛中,一组声音蒙太奇涌入Jessica脑海中:土著语和西班牙语对话、海浪声 电磁声etc,似乎本片中所有关于起了私人的和历史的记忆都在此处落地交汇了,有了一个模糊的大体指涉,只言片语中,我们可以窥见文本蕴含的多义-多重面向:印加/玛雅文明的历史(尤其是后者常在各种民间语境中与外星文明联系在一起),南美洲的被殖民史,哥伦比亚政治局面(来自阿彼察邦映后访谈的说法)旅居异乡的白人和原住民的记忆产生了耦合,“这些又不是你的记忆”,但异质的经验此时却发生了共振。
这让人联想到《沼泽》中丰厚的文本体量,然而也都能感受到作者似乎对这些面向延伸出的隐喻部分并不感兴趣,只对降落于人之后的情境呈现感兴趣仍不能理解的是,篇尾那个完全平滑的上升镜头中异响的源头昭然若揭:外星飞船。
这一段仍然非常怪异,就好像神秘主义语境中的先验事物突然有了一个十分滑稽的实体,增添了一丝幽默感。
接下来是村庄的广播中对火山地震波异响的播报(对应到了前文中Jessica对那个巨响More Earthy的描述,以及Hernán所说的 它早于我们的时代),但这一切的指涉仍然是模糊其辞的,由此看来飞船一段显得更加莫名其妙,似乎只是猎奇?
毕竟前哥伦比亚时代文明在某些民间语境中常与外星事物联系在一起。
《记忆》所提出的问题是电影本体性的,电影是精神性事物的塑形,而在这里精神性事物体现为声音,与其说是记忆,更像是记忆的回响追溯出的疗愈之旅
作者:Giovanni Marchini Camia / 《电影评论》校对:奥涅金译文首发于《虹膜》我受邀跟组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新片《记忆》,为一本即将由萤火虫出版社(Fireflies Press)出版的书收集素材。
这包括每天写一篇关于这部作品的日记,以下摘录的文章由《电影评论》独家刊发,将以连载的形式陆续发表。
第二天——周二,2019年8月20日黎明。
驱车前往片场,我们路过了记忆、和平与和解中心(Centro de Memoria, Pazy Reconciliación,译者注:为哥伦比亚波哥大的历史博物馆)。
记忆一词在波哥大随处可见。
报纸头条,博物馆展览,墙上的涂鸦。
在这种语境下,它彰显了围绕武装冲突建立起集体记忆的努力,自1960年代以来,不同程度和规模的武装冲突折磨着哥伦比亚。
由于暴力与政府腐败有关,且集中在农村地区,官方话语压抑了这段记忆。
这并不是阿彼察邦将他的电影命名为《记忆》的原因,或者仅仅有间接的含义。
简单而言,这个标题指的是他在哥伦比亚各地旅行时,根据自己和他人的记忆编写的剧本。
通过主人公杰西卡(蒂尔达·斯文顿 饰)这个刚刚丧偶的外国人的视角,这部电影将传达出他作为局外人对哥伦比亚的印象,进而传达他对哥伦比亚国家精神的看法。
就其本身而言,冲突及其造成的创伤是故事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
虽然从未被提及,但我预计这些元素将始终存在,徘徊在画面的边缘,就像《幻梦墓园》中的统治一样。
为此,接下来三天的拍摄地点尤其引人深思。
我们在国立大学,在那里杰西卡第一次遇到了考古学家阿涅斯(让娜·巴利巴尔 饰),后者陪她一起参加了一次工作考察,以期找到导致她幻听失眠的根源。
波哥大大学城(Ciudad Universitaria de Bogotá,译者注:哥伦比亚国立大学的旗舰校区)始建于1936年,由于大多数建筑都是白色,它有「白色之城」的别名,并让人感受到一种十分强烈的、独特的氛围。
这个巨大的校园最初效仿德国德绍时期的包豪斯学校建造,占地300英亩,散布着不同年代的现代主义建筑,其间夹杂着大片草地和蜿蜒的小径。
几十年来,它已经成为左翼政治活动的中心。
这些年久失修的建筑中有17座被列为国家文化遗产,墙上画满了五颜六色的壁画和写有左翼口号的涂鸦。
在主广场,阿涅斯随着一个摇镜头出场,她的两侧是一幅巨大的切·格瓦拉的肖像(被绿漆肆意破坏了)和一幅哥伦比亚记者兼激进分子杰米·加尔松的肖像,加尔松在1999年被军事部队杀害。
这是一个充满历史气息的地方,或者用阿彼察邦聊到这所大学独特的氛围时的话说——「充满回忆」。
影片本身也是如此。
我一次又一次地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
今天早上的布景是在医学院,当我到达时,似乎被带回到了《幻梦墓园》的拍摄现场。
那部电影的第一场戏是在一间被改造成医院病房的小学教室里拍摄的,而现在,这部影片的艺术部门已经用医院的病床和医疗设备替换了研讨室里的所有家具。
萨永普·穆克迪普罗(摄影指导)和他的灯光师乔凡尼·巴里奥斯的语言不通,所以他们主要通过打手势和依靠技术术语的普遍性进行交流,就像墨西哥摄影指导迪亚戈·加西亚在泰国所做的那样。
在一个中景镜头中,一位病人睡在床上,阳光在她的脸上舞动,这让人立刻想起了《幻梦墓园》里熟睡的士兵,他们的面部被流转的霓虹灯照亮。
和之前的拍摄一样,我们在自助餐厅吃了饭。
《幻梦墓园》在阿彼察邦的电影中,无论是在影片内部还是在不同作品之间,反复都是必不可少的。
考虑到片场的相似之处,我很感兴趣的是,这些共鸣可能也来自于制作环境,就像他工作方式的平静渗透到电影本身的氛围中一样。
鉴于这是他第一次在泰国以外的国家拍摄故事片,而且是用两种外语——西班牙语和英语拍摄的,因此观察这次拍摄条件的巨大差异将如何塑造这部电影,将是一件令人着迷的事情。
除了他常规团队的两名泰国成员——萨永普和索波特·智德瓜索泼瑟(导演助理)——从一开始两人就是这个团队的核心成员,这也是阿彼察邦第一次与专业演员合作(不考虑反常的《铁鸡谍网种情花》的话)。
《记忆》的预算是《幻梦墓园》的两倍多一点,也是阿彼察邦迄今为止最昂贵的电影。
剧本中包含了更多的地点,以及一些前所未有的奇特玩具,比如500英尺长的摄影轨道——这显然是哥伦比亚影史上最长的,据我了解,这需要收集哥伦比亚国内所有可用的轨道。
今天,阿彼察邦喜欢上了一台建筑起重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它被漆成了迷幻的彩虹色,坐落在停车场,伸展着,在它的平台上有两盏巨大的M90灯——「阳光」从布景三楼的窗户照射进来。
第三天——周三,2019年8月21日这部作品在今天下午遇到了第一个障碍。
杰西卡和姐夫胡安(由曾主演《扎马》的演员丹尼尔·希梅内斯·卡乔饰演)之间有一次长谈,他们需要交替使用英语和西班牙语,这场戏今天无法按计划完成。
两位演员坐在户外餐区,周围都是学生。
日常的小骚动、临时演员和现实中的学生合在一起很难协调,会时不时造成干扰。
作为第一段意义重大的对话,语言层面对于阿彼察邦和蒂尔达来说仍然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他们的西班牙语都不流利(而杰西卡对这门语言的会话能力很强)。
尽管拍了很多条,但截止到今天结束时,阿彼察邦对每一条都不满意,本周晚些时候还得再拍一次。
后来,索波特和阿彼察邦坐下来讨论剧本。
他们一致认为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太多不同的动作和多余的对话。
在索波特的建议下,阿彼察邦删掉了整场戏的前半部分。
前面的对话中包含了杰西卡种植兰花的说明性信息,而且在后面的场景里也会再次出现。
阿彼察邦说,他之所以在早期就展现这个细节,是为了让故事尽可能简单,避免观众难以「看清其中的因果联系」,我不禁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然后他简化了一些动作,比如事先就把道具放在桌子上,而不是让演员把它们放在那里,几分钟过后,他对这场戏的新版本很满意。
这是阿彼察邦的拍片方法中必不可少的一种模式。
他完全不受自己最初意图的约束,通常会从一个更复杂的假设开始,逐步提炼出其基本要素。
这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他的电影的直接性,他的方法并不局限于剧本,而是一直延伸到剪辑阶段。
可以说,它最适用于剪辑——他当然不会羞于删删减减。
在拍摄《幻梦墓园》时,他花了几天时间拍一头巨大怪物取出内脏——看起来像是受感染了的性器官的合成物——的场景,结果终剪版完全删除了这场戏。
第五天——周五,2019年8月23日阿彼察邦与演员合作的特点是,彼此之间存在着有趣的相互影响,介于微观管理和开放之间。
他会经常将动作编排到以秒来计算,他的笔记可能会让人眼花缭乱,难以理解其精确性(他最喜欢引用百分比:「减少30%的戏剧性。
增加15%的趣味性。
」)。
与此同时,拍完一条之后,他经常询问演员,「你觉得怎么样?
」并接纳他们的意见。
在目前正在拍摄的场景中,杰西卡和胡安、凯伦(她的妹妹,由阿涅斯·布莱克饰演)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吃饭。
这顿饭在几分钟的长镜头里展开,对白有好几页。
在第一次排练之后,丹尼尔建议让胡安给杰西卡尝一块他的炖牛肉,从而弥合角色之间无意中产生的疏远感。
后来,蒂尔达觉得话题最终转到凯伦的工作上太唐突了,所以演员们和阿彼察邦集体讨论出一些新的台词,让对话更自然。
这个断断续续的过程一直持续到最后一条,突显了关于电影拍摄的作者论的实践性谬误;到最后,这场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完全可以将演员列为联合编剧。
一天的拍摄结束后,我和阿彼察邦、索波特去索莱达吃完饭,那是一片居民区,国际剧组人员居住在这里的各个公寓和爱彼迎短租公寓。
谈及与专业演员合作的新体验时,阿彼察邦说:「在拍摄前的排练中,演员经常会问我一些背景问题。
我从来没有那样做过,所以我就会随便编个答案。
有一次我出了洋相,阿涅斯问我凯伦最后一次见到杰西卡是什么时候。
我告诉她是一年前,她说,『但是杰西卡的丈夫六个月前才去世,他们在葬礼上没见过面吗?
』」
蒂尔达对她的人物背景没有那么感兴趣,但她参与了个人镜头的构建,而其他人则没有。
当她到达片场时,她总是要求看看构图,然后一丝不苟地解构她的表演,与阿彼察邦讨论每一个手势和每一句台词,以理解角色在逻辑以及叙事层面上的潜在动机,并且当她感到一些不合逻辑的或是可以让剧情更顺畅的地方时,她也会提出建议。
在泰国拍戏时,演员们就没有类似的交流。
我本以为阿比察邦会有一定程度的抵抗,但据我观察,他对此一直都很包容,甚至很热情。
「这很有趣,」他说。
「因为这种新的工作方式,这部电影变得比我预想的更加以角色为导向」。
索波特补充道:「在之前的电影中,当一个角色只是向前看时,可能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而在这部电影里是有其他含义的。
」阿彼察邦表示同意,「花就是花而已。
」第九天——周四,2019年8月29日我们来到了波哥大的老城区进行拍摄,这条小街两旁都是古色古香的帽子店。
餐厅设在不远的古巴爵士咖啡馆(Cuban Jazz Café),这是一家地下夜总会,看上去有点像是德·帕尔马的《疤面煞星》里会出现的建筑,全是上了漆的黑木和豪华的红色装潢。
可惜它不能用作拍摄地点,实在是太过俗气了。
午餐时,吧台后面的电视里播放着新闻简报。
一位长相酷似菲德尔·卡斯特罗的人正在宣读一份打印好的声明,他周围是一群身穿制服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手里都拿着冲锋枪。
「他们是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Revolutionary Armed Forces of Colombia)的游击队员,」安德烈·洛佩兹·古斯曼(片场剪辑师)说。
「今天早上,他们宣布重新开战,因为政府不尊重和平条约的条件。
今天是个悲伤的日子。
」
我的电影是关于人们对事物的想象和恐惧。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好的作品不是让你进入导演给你讲述的故事,而是激发你去创造自己的“故事”。
《记忆》这部电影开篇的第一个镜头:凌晨,透过窗帘渗入进来的微光,我们看到一个人物的剪影。
这个长久静止的缓慢镜头奠定了整部作品的基调——一种神秘飘忽的氛围感。
从早期在泰国拍摄的有关东南亚幽灵显影的母题,到这部远赴哥伦比亚拍摄并入围去年戛纳主竞赛的最新作品,这种飘忽的氛围感是阿彼察邦所有作品(包括短片)的一贯气质。
我愿把《记忆》开篇的这第一个镜头看作一个有关“气态影像”(gaseous image)的最佳注解:昏暗的、半透明的、高浓度弥散的一个幽灵剪影。
随着摄影机向左横摇,人物从床上起身,我们看到了主人公的全身剪影。
而这个镜头更为神妙之处在于,当我们随着向左横摇的摄影机继续观看时,发现适才那个全身的人物剪影其实是镜子的反射(另一重“幽灵”显现了)。
随着人物开门进入另一个房间,镜头切换到下一个镜头,在一个类似温室花圃的房间中,出神的主人公瘫坐在一张椅子上。
对于这个开篇我不能给出更大的敬意了,用更少的摄影机调度(甚至是一种静止)与无声(对白)的沉默,呈现出更大密度的影像氛围感,我愿再次将之称为一种“气态影像”。
开篇镜头,借助于镜子展现了一种人物的幽灵剪影电影中与之相似的另一处“幽灵显影”出现在电影中段,Jessica去找Hernán,在一段下楼梯的场景中,阿彼察邦实现了一种如何在几乎静止的摄影机拍摄中实现高浓度的影像呈现。
Jessica下楼梯,这时候人未入镜,而借助阳光照射的人影先出现在了画面中,随后人物由脚及全身慢慢入镜,同时借助玻璃的反射,我们在玻璃上又看到一重人物剪影,最后人物、人影与镜影同框。
这是属于电影自身的影像语言,一种无需话语言说的影像显影。
幽灵剪影显然气态影像这一概念来自德勒兹,德氏在《运动-影像》论及“感知-影像”一章时谈到了三种新的影像形态:固态影像、液态影像与气态影像。
他从感知的双重性入手,论及了一种间接自由论述视角下的打通主观与客观的人为框架,回到一种微观感知的层次上。
“它涉及到越出主、客观而朝向某种自主性内容视像的纯粹形式:我们不在身处于主观或客观的影像前,而被卷入感知-影像与某种转化着感知-影像的摄影机-意识两者之间的关联性。
”德氏在此将这种使人感觉到摄影机存在的奇特电影,或者说将这种摄影机-意识看作是一种更为高阶的美学形式。
但他并未给出更为明晰的概念界定,我们可以简单地把固态影像理解为人类感知,液态影像对应分子可以移动并交相滑动的液态,而气态影像则是更进一步,指每个分子都可以自由驰骋。
在阐释气态影像时,德勒兹例举了美国实验电影,认为这种电影透过各种方式所发生的某种感知气态的建构:快闪蒙太奇(flickering)、极速蒙太奇(hyper-rapid)、翻拍与转录(refilming、re-recording)在影像形式上,美国实验电影的先锋手法的确可以归为气态影像,但阿彼察邦的电影中那种氛围感强烈的影像风格则更加内在的符契了这一概念,一种属于“环境/氛围本体论”(ambientology)的气态影像。
“氛围本体论”源自前卫音乐中的一个音乐流派,大致对应着诸如后摇或更幽邃的音乐形态。
我觉得将这种对音乐感受挪用到电影感知中也非常适切。
阿彼察邦弱化了常规电影中的叙事连惯性,甚至有很多段落完全游离于电影叙事之外,很多人把他的这种风格归结为一种超现实主义与东南亚神秘主义。
这当然是个中原因之一,阿彼察邦的电影之所以能够全球流通,并频频斩获大奖,也恰是因为他的这种在地经验。
他非常巧妙地把一种东南亚文化母题用一种更加超验的电影语言进行了转换。
但在此我更想把他的影像风格归纳为一种电影的氛围性,而这也可以看作是气态影像的内在本体论。
电影的第三个镜头:在停车场,一边是摄影机缓缓地推轨运动,另一边画面呈现的是汽车报警器声音此起彼伏。
一方面,这一组镜头完全游离于叙事之外,而类似的这种段落在他的电影中比比皆是。
同时,如果我们把这一组镜头放置在整个电影的氛围营造上,则是非常连贯的。
从电影开篇时人物剪影段落的无声寂静到这里的高分贝噪音,氛围的浓淡流散,就像一种气体的流动,在表面影像的平静处却是波谲云诡般变幻。
镜头内容虽然是断续的、不连贯的,但一种属于液态影像的流动性被打散,最后弥散成一种气态影像。
具有超现实主义意味的一段影像氛围性的气态影像还体现在各种气态感受上:嗅觉的、听觉的、体感的。
在医院探访友人后(这一段也非常“离奇”, 当Jessica的好友在病床上讲述了自己做的一个离奇的梦,话音刚落她又睡去,这就像是梦游,或者托梦。
),Jessica与另外一位朋友的对话,这段谈话过于抽象,它直接诱导出一种对电影的嗅觉感受。
“你能想象一首关于蘑菇的诗吗?
从这种生物身上漫溢出来的,究竟是什么?
致命的芬芳,腐烂的香气,这是一首关于微生物的诗。
痂下在暗涌,分子的奇观,勾结一段无器官的舞蹈。
”整部电影被看作是氛围性的气态影像的最大原因,则是源于其对声音的表现上,不管是与声音有关的表面联系——调音师职业、巨大的异响、乐队排练、溪水边聆听,还有片尾演职员表时隆隆雨声的背景音,还是更内在的把声音当成一个巨大的幽灵显影。
声音的弥散性更接近气态而不是液态。
女主被脑海中一个声音异响困扰,当她在调音室向埃尔南(作为调音师)描述她脑海中出现的声音时,这一段落具有多重隐喻性,一方面关联了声音与记忆这两种无形的形体(而这种无形性不也更加接近于气态的飘忽不定?
),声音很难被存储,而记忆则是大脑中的对于过去之物的存储。
另外也转喻了导演的创作初衷:试图表现人们对某种事物的想象和恐惧。
声音幽灵与记忆载体之关系稍后论述,这里我们只是意在点明这部电影的听觉特质让它成为一部独特的气态影像。
有关于体感,则是阿彼察邦电影的一贯感受,此前我将之归为一种东南亚热带气候的独特体感,比如阿彼察邦的电影中总少不了雨水,而导演显然把这种这种潮湿感挪至到了南美洲的哥伦比亚。
整部电影有两处下雨的场景。
阿彼察邦电影的迷人之处就在于用种种气态影像所建构出来的这种氛围性。
这部电影叫做《记忆》,而与记忆最直观的影像形态就是气态了。
而这部电影是各种关于记忆的图集。
阿彼察邦不是一位擅长调度的导演,他的影像语言比较简单,但他的影像风格却非常鲜明。
他总是在静止的单调的影像空间中制造一种漂浮感,让画面溢出。
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印第安人比西塔西翁的弟弟卡塔乌雷为逃避家族性的失眠症离家出走,长久以来没有过他的消息。
一天,卡塔乌雷突然到来,姐姐不明所以,卡塔乌雷回答:“我来是为了王的下葬。
”这时,大家发现族长布恩迪亚已经在他的房间里死去。
与此同时,马孔多开始下小黄花雨,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覆盖了屋顶,堵住了房门,甚至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
泰国导演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中有着类似的情节:波米时日无多之时,失踪很久的儿子波松以红眼猩猩灵(鬼猴)的相貌在夜间出现,归来探望波米。
波松的出走是为寻找出现在他拍摄的照片中的不明生物,他认定该物会是自己的妻子。
在与鬼猴相恋的过程中,波松逐渐拥有了对方的相貌。
波松的经历虽然离奇,但不至于难以接受,观看导演早期作品的经验使得观众达成了共识,在2004年上映的《热带疾病》中两位青年曾听到过一个与之相像的传说:爱意会让情人的灵魂幻化成老虎。
疾病控制着的故事随处蔓延。
在马尔克斯那里,是失眠症演化而成的失忆症瘟疫。
对于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出现了大面积失明症(《失明症漫记》)和长生症(《死亡间歇》)的感染案例。
至于阿彼察邦,则是昏睡病。
《幻梦墓园》中的士兵们被昏睡病困扰,在一所由学校临时改建的乡村医院治疗。
年轻的灵媒阿肯用通灵能力使得女人们同她们陷入昏迷的爱人进行沟通,医生们则通过多种方法来帮助士兵缓解噩梦的症状。
如果说《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2010)处理的是“卡塔乌雷情节”当中的归来,那近年来阿彼察邦则着力于处理出走,无论是《幻梦墓园》(2015),还是新作《记忆》(2022)。
卡塔乌雷的出走是为了逃避由昏睡导致的遗忘,《记忆》中阿彼察邦则同时引入了昏睡和它的另一端:旅居哥伦比亚的欧洲人杰西卡来到其首都波哥大看望生病的姐姐,某日拂晓被一声“巨响”惊醒,杰西卡就此患上了失眠症。
因为“巨响”的不定时侵袭(医学上称之为爆炸头综合症),杰西卡陷进了长久的失眠困扰中。
找到巨响的源头成为这位主角的人物动机,故事也随之展开。
寻找“巨响”在《记忆》中意味着两个层面。
其一,它是什么声音?
它的物理属性如何?
对此,杰西卡的描述是“有泥土气息”“像是来自地心的轰隆声”。
其二,它来自哪里?
声源位于何处?
当混音师埃尔南复现“巨响”后,杰西卡的爆炸头综合症并未消除。
《记忆》关乎睡眠和记忆,这是经由马尔克斯发扬的哥伦比亚地缘问题。
影片中杰西卡的姐姐也被昏睡症击中。
病床上的凯伦醒来后忘记跟杰西卡已有过交谈,以为对方是初到访。
凯伦在讲述完自己的梦和可能的病因后重新陷入昏睡。
该作充满了被记忆左右的人。
首先表现为创伤性记忆。
男子被公交车爆胎声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逃走。
其次则是失忆。
从事混音的埃尔南片刻便忘记了杰西卡的名字;当杰西卡再次前往录音室找埃尔南时却查无此人;在染上失眠症的杰西卡的记忆中牙医安德烈在上一年已经故去,却被姐姐凯伦和丈夫胡安否定。
这是典型的卡塔乌雷症状:“失眠症最可怕之处不在于让人毫无倦意不能入睡,而是会不可逆转地恶化到更严重的境地:遗忘。
也就是说,患者慢慢习惯了无眠的状态,就开始淡忘童年的记忆,继之以事物的名称和概念,最后是各人的身份,以至失去自我,沦为没有过往的白痴。
”(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与杰西卡几乎同步,凯伦也在寻找使她患病的原因。
餐桌上,凯伦讲了两个有关亚马逊雨林的寓言。
第一个故事讲到,亚马逊雨林的腹地住着一个部落,被称之为“看不见的人”。
他们很难接近,选择与世隔绝。
但是人们还是觉得这些人很危险,所以从不靠近他们。
凯伦听说,这个部落的长老们晚上聚集在一起,开动头脑创作出一种咒语,驱赶接近他们的人。
第二个故事讲,一个贩卖毒品和皮革的男人打算为自己的生意修一条笔直的公路横穿亚马逊雨林,当地人帮助了他,但他不满于此,意欲殖民这些人。
待到一个特殊的地方,众人逃走了。
男人和妹妹打算继续他们的事业,最终两人消失在此处。
在这两个看似无关又互相纠缠的故事中。
凯伦以简单的“我们听说”,将自己的病因归结在素未谋面的亚马逊部落。
生活在亚马逊雨林的人,为闯入者所殖民。
因为不能被外界看到,他们更使得人们不安。
凯伦的寓言中,作为叙述主体的亚马逊部落成为被殖民和奇观化的扁平符号,不涉及记忆和真相。
电影过去大半之后,主角杰西卡无意中闯入一块区域。
失忆症被这一区域隔绝在外,而“巨响”的信号在这里却越来越强烈。
杰西卡正是在此处,遇到了另一位自称埃尔南的中年男人。
我们再来回溯前面提到的问题,寻找“巨响”的两个层面正是通过两位不同的埃尔南给出解释。
老埃尔南是影片中清晰记忆的唯一保有者,甫一见面他便告诉杰西卡她住所房东的信息,几近详细到房东家人的职业。
老埃尔南的记忆富足如斯。
如果我们将鱼类看作弱记忆的代表,老埃尔南通过杀鱼产生的象征意味便跃然纸上,他正是记忆的守门人。
“我从没离开过这个镇子,这里的一切我都记得。
”为了保持记忆,老埃尔南拒绝观看电影和电视,用他的话说这叫限时视之所及。
“我的身体同样感受到这种余震。
我记得我吃的所有食物,记得我们每天的天气,记得我手在处理鱼的动作。
我意识到,我并不奢求去到别的地方,更多的经历反而无益处,他们会在我的记忆里释放更多的混乱慌张。
所以我就在此深耕,我为鱼称量。
”(中年埃尔南在《记忆》中的独白)老埃尔南对烹饪、新闻和足球不感兴趣,在杰西卡看来这是“对美好宇宙的错失”。
但老埃尔南有自己的解释,“这里已经有许多故事了”。
他通过物体所携带的历史余波去重述故事。
所谓故事的余波,是岩石、树木和沙子所携带的记忆,“它们纳入万物”。
这是明显的万物有灵论,是理解阿彼察邦电影的基础。
泛灵论者看来万物平等和谐,因此老埃尔南理所应当地拥有所罗门王的指环:他懂得如何与动物交谈。
在老埃尔南对自己身世的谈论中,他原本和其他人一起在外太空,在看到此地一对爱侣之后便出生了。
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讲道:“葆登掌祀,将以著于感通。
有生尽幻,游魂为变。
”“征祥变化,无日无之。
”(登葆山群巫执掌巫祀,可以明白人和鬼神的感应相通。
人生实为幻梦,游魂变化为物。
吉凶妖祥诸般变化,没有一天不存在。
)这是阿彼察邦电影的统一性。
在老埃尔南这里,故事都有具体的形状。
他先是读取了身边一块石头的记忆:一个人午休时,两个朋友乘机偷走了他的项链,抢走了他的食物,还揍了他。
这个人曾经坐在这块石头上。
如果说对石头携带记忆的读取和对房东信息的描述是老埃尔南对杰西卡最初的神迹昭示,还有着中国人熟悉的江湖神棍迹象。
那么杰西卡通过自己获取到记忆,“我只记得我孩童时母亲的衬衫,那时我的鼻子总感觉很湿热。
我曾听到过很喧闹的声音,我那时还哭了”,已然对老埃尔南充满了信服。
此时杰西卡不再逃避“巨响”,她要求“现在我想听到更多的声音”。
这个时候好像真相已经大白,很多人就此总结:《记忆》剧情是中年埃尔南的记忆不断侵蚀杰西卡的过程,最开始是声响,在杰西卡见到中年埃尔南之后,触感和场景逐渐清晰,直到最后,杰西卡通过触碰中年埃尔南,完整读取到对方记忆。
然而,在进入老埃尔南的房间不久,故事线再一次被重构。
杰西卡回忆说:“那晚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和其他人一起躲在床底下,外面的动静我们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在搜寻我们,他们一整夜都在找我们。
”老埃尔南纠正了她,“你读取了我的记忆。
我就像一个硬盘,你变成了天线”,随后他补充了这段经历的后半部分,“凌晨四点了,我很想去上厕所,但是我不能去,我去了床下躲着”。
觉察到真相的杰西卡提问:“我不在这里是不是?
”老埃尔南回答:“不在,在这里的是我。
”
细心的观众此时终于能够解出导演设置的问题,走出代达罗斯的迷楼。
我们再次重述这个故事,就会变成这样:杰西卡和老埃尔南分别是故事的两端,某个时刻起,杰西卡通过博物馆的书籍,或新发掘的尸骨,读到了一个叫埃尔南的男子的故事,二人现实中并没有交集,甚至不属于一个时代。
《记忆》成为一个借助“阅读”结构展现“你正梦着我的梦”(1)的双重故事。
至于故事真正的分割点,则可能是杰西卡进入隧道的挖掘现场。
电影中特殊的空间往往成为真实与幻境的分界线,如在毕赣那里,陈升在火车分叉后进入了虚构的空间荡麦(《路边野餐》),罗紘武在电影院出来后通过一条悠长的隧道进入到了过去的镇远(《地球最后的夜晚》)。
又或是从杰西卡进入诊所时一切发生了变化。
阿彼察邦在此处借女医生之口向观众透露线索:“你知道达利吗?
在接待处有他的一幅画。
达利理解这个世界的美好。
”杰西卡回答自己看到了这幅画。
“我对梦的表现方式非常感兴趣。
这不像你在主流电影中所做的梦,有时你可以看到类似像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Dalí)的画中的那种就像什么在融化之类的东西。
”(2)阿彼察邦以达利提醒观众,此刻杰西卡已经处于梦中。
这对于阿彼察邦的电影而言,也并非孤例。
《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结尾处,故事突然分叉,姑侄两人动身前往歌厅的同时,他们亦趴在床上看电视。
《记忆》讲的是偶染爆炸头综合症、并发失眠症的杰西卡寻医的过程中,得到了女医生提供的治标不治本的药片,重新获得了睡眠,昏睡中她梦到了/变成了一个名唤埃尔南的男子。
我们之所以能够三次复述《记忆》的故事,源自其文本展现出的多义性。
在记忆加载的过程中,身份与真相附着上了一层不确定性的迷雾,我们看到的究竟是谁的故事?
在对故事解码的过程中,观众逐渐靠近了本作的主题:历史、记忆与真实。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1970年出生,成长在泰国东北部的孔敬(Khon Kaen),父母都是孔敬府医院的医生。
孔敬地处泰国、老挝、柬埔寨三国交界处,毗邻神秘潮湿的热带丛林,盛行种种光怪陆离的宗教传说,这使得阿彼察邦很早便接受了泛灵论的观点。
无论马尔克斯还是阿彼察邦,他们的魔幻现实主义具体含义是——故事当中的国民无不生活在一个神奇天真的世界,“在这里死者与活着的人、生物与人类,他们之间互相连通,共处一处”(3)。
但这并不意味着阿彼察邦的电影是乖顺的,表面的平静源自强权的绝对干涉。
如阿彼察邦所解释的:“你很安全,但却不自由。
”(4)与作家余华有着相同的童年经验,因为“父母双双行医,消毒剂的味道让他(阿彼察邦)觉得亲切舒服,这是他的电影中经常出现医院和疾病的原因”。
基于泰国现实的宗教现状,以及作为佛教徒的身份,僧侣亦是他电影中常见的职业群体。
此外军人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电影中,阿彼察邦对此的解释是,以军人去代表越来越压抑的人群。
《记忆》是阿彼察邦首次离开泰国拍摄的作品,但影迷观看该作并不会产生很强的断裂感,究其原因,阿彼察邦的一次访谈能作为答案:“实际上我受到了一些这方面的影响,让我对丛林的诱惑很感兴趣,所以我认为去南美可能就像回到了这个事情的源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秘鲁时感觉就像回家一样。
”(5)影响阿彼察邦的泰国丛林小说源头在南美。
初临哥伦比亚的阿彼察邦作为迟来者,按布鲁姆的观点,“他无可避免地——有意识或无意识——受到前驱诗人的同化,他的个性遭受着缓慢的消融。
为了摆脱前驱诗人的影响阴影,迟来者诗人必须极力挣扎,竭尽全力地争取自己的独立地位”。
这里的前驱诗人、“爱和竞争的复合体”自然是文首提到的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
早在涉足哥伦比亚国土前,阿彼察邦已经受到他的影响。
前一部分我也已经说明二者之间的联系,以下要说明的是阿彼察邦与前辈的不同,即所谓的“极力挣扎,竭尽全力地争取”。
杰西卡在寻找声源的同时,于医院中偶遇了考古学家艾格尼丝,艾格尼丝在隧道中挖掘人类遗骸,双线几乎并行。
这看似对故事主干并无影响的枝蔓有何用意?
稍早,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的《平行母亲》中出现过类似的情节,我曾为此片写过影评《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
《平行母亲》中,女主雅妮丝倡议恢复历史记忆:搜寻失踪人口、公开坟墓挖掘调查结果。
雅妮丝之所以执着于挖出亲人的遗骨,也因为她的曾外祖父在佛朗哥统治时期被害埋在乱葬坑。
两部影片有着相同的主题,均在讲述历史与记忆,以及被掩埋的真相。
在凯伦、杰西卡和老埃尔南的接力陈述中,记忆的确切含义方才显现:遭遇暴力,被殖民的亚马逊雨林部落,关乎恐惧的记忆。
趋向是越来越难以被总结。
张定浩在《批评的准备及其他》中关于记忆有一番颇为健康的论述:“历史,常常只是胜利者的记忆,甚至是经过反复篡改的记忆,这种记忆被一两代共同体固化之后,就成为史书,和百姓自以为真的记忆。
而文学,因为关乎每个个体的生命记忆,其实时常都是在史书之外,也必然是对共同体固有记忆的冲撞与松动。
”许多人不理解《记忆》,因为它并不具有类型电影逻辑清楚、简明有序的特质。
观众随着杰西卡的由梦入醒进入电影,携带着理性遭到压制的起床气观看,最后几乎莫名其妙地结束。
电影从混沌中开始,结束在混沌中。
对于智识和经验的挑战使得部分观众恼火,他们极力以最简省的方式寻找所谓的破绽和所谓的不和谐,如影片最后部分飞走的UFO。
阿彼察邦不逃避历史,不被历史事件的巨大离心力摆布,他凭借个人经验处理历史:《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指涉了泰共与政府军之间的斗争,波米以因果法则讲述自己患病的原因,“我杀了太多的共产党”。
乌拉圭作家加莱亚诺1980年完成了一部讲述美洲500年历史的著作,《火的记忆》是一部记忆之书。
加莱亚诺的成名作中有一个概念,“拉丁美洲是一个血管被切开的地区”,广受传播,属于对拉美的总结。
而阿彼察邦则像一个考古学家一样,冀希对瓶瓶罐罐、石块骨头的摆弄中,挖掘出一段时间切片——不是被重构的历史,更不是模糊的记忆,而是无限靠近真实的频频回顾。
张定浩讲:“好的文学,是把从混沌中提取出来的历史再返还给混沌,是回到生命的发生处重新理解生命,在历史之外自开一路。
”《记忆》无法成为也不必成为考古资料,它声明导演对待过往的态度。
加莱亚诺曾声称,自己的作品是“为那些不能读我作品的人写作;为那些底层人,那些几个世纪来排在历史尾巴的人,那些不识字或者没有办法识字的人写作”。
一方面,这与阿彼察邦电影的形体符合,是所谓其亚洲性和民族性的一大原因;另一方面,它验证了我的个人经验。
存在这样一种电影,它在知识分子看来晦涩难懂,却经常使得布衣落泪。
其原因大致在于:无论结构层面如何复杂,它都是根植于作者经验的真实电影。
不虚美,不隐恶,更重要的是它要拍摄的就在那里,这也是阿彼察邦的电影看起来为何如此自然。
阿彼察邦并不信任记忆本身,这也是他为何以声响搅动记忆。
与凯伦和杰西卡不同,老埃尔南和族人“从不做梦”。
他们睡着了什么都不会发生,只是“停下来”。
只因为梦境是对记忆的干扰。
什么是记忆?
更清晰的答案在阿彼察邦《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中。
成为魂魄的妻子阿惠之所以给人以视觉上半透明的不稳定状态,因为她代表了过去的历史记忆,“已故为鬼的妻子在波米一家的记忆中赖以生存,当有关妻子的记忆逐渐消失,妻子也失去存在的意义”。
对于今人,前人的存在与否取决与后人是否记得他们。
这是陀氏《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被读者反复引用的名言:永远不要相互遗忘。
面对不断消亡退却的记忆,只有某种令人不安的响动方能提振。
上海作家金宇澄的《洗牌年代》最后的跋中,俏皮的作者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我养一条鲷鱼有很多年了,浑身有紫色斑点,属于单独饲养的动物……如果我给它照镜子,它浑身鳞片就现出深色斑纹,有时冲撞鱼缸。
原因很多,也许它是:为往事不安。
发现变化太大。
拒绝自己如此的模样。
看见一条陌生的鱼。
它在深夜的书桌旁悠游。
我点烟的火光一闪,它翻腾起来。
镜子、火光、让杰西卡不安的巨响,莫不如此。
原题:《昏睡症与失忆症,历史与记忆——论阿彼察邦〈记忆〉》参考:1.小河,《你正梦着我的梦》,《巴铁女孩》片尾曲。
2.5.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莉莉,杰内罗索·费奥罗,《梦的表现——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访谈》,《当代电影》,2019第11期,第58到62页。
3.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张良,《走向“有机”的电影——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访谈》,《电影艺术》,2020年第2期,第106到111页。
4.崔卫平,《迷人的谎言》,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年,第165到174页。
很喜欢阿彼察邦的这部新片,也可以说,它是一部声音的诗歌。
如何把声音拍成一部电影,阿彼察邦完成得很出色。
而本身阿彼察邦之前也常常参与当代艺术展览,展现了Video或声音装置在我们生活中的另外一个面目。
因此回到电影,一个感觉就是,在这部新片中,阿彼察邦通过对影像和声音的回归,给当代电影带来了一种“新的平衡”。
它让这部电影的各个维度都很丰满,很恰当,既有爆破力,又有悠久的诗意,我个人认为它刷新了文艺电影的品格。
如果简单化概括,阿彼察邦在此片中试图描述我们的记忆是如何发生的,以及它如何创造了我们的生命本质。
杰西卡(Tilda Swinton饰)就是我们,是记忆的主体,她由一个声音,开始追溯,随即进入了记忆的创造世界与生命的本质探索。
从人物关系上,杰西卡是一位旅居哥伦比亚的欧洲人,她来波哥大看望生病的姐姐,因为追溯一个声音而认识了当地混音师霍尔兰,并召唤出南美的创伤记忆。
而如果用线性故事的传统模式,去理解人物之间的关系,很容易陷入徒劳,这是因为该片的主角就是记忆本身,阿彼察邦用两种视觉来探索记忆,一是人类生命的视角,二是宇宙创化的视角。
我试着用几个关键词来复述电影逻辑1、几次“砰”的响声第一次出现在开头,从睡梦中被惊醒的“砰”的巨大响声,这是影片的起点,也是个体在宇宙中创化的主要形式。
我们都是宇宙中的响动,证据就是后面第三个镜头,窗外汽车此起彼伏的警报Chaos,这个交响曲形象化了宇宙的本质,这就是我们存在于宇宙的本质形式,众声喧哗。
(先多说几句,影片在末尾对此进行了呼应。
)第二次“砰”,是发生在杰西卡找到了混音师霍尔兰之后,让他通过音效来复原这个响声。
也就是说,试图用人类的理性知识来追溯或理解记忆到底是什么。
但这里观众应该感觉到了,杰西卡已经无法重复当初的那个“砰”的声响。
当霍尔兰问她时候,她描述说:那个声音应该“更浑圆一些”。
也就是说,记忆肯定是被修改或修饰过的,是个体主观的。
而且,这里,很重要的一个细节是,当杰西卡进入霍尔兰的混音室后,说明了来意,她是胡安介绍来的,他说他是胡安的学生,但后来,霍尔兰让杰西卡先等一下,他把手上的工作完成,然后(也就是在给杰西卡寻找那个巨大响声之前),他处理了一段极为优美的钢琴和小提琴的协奏曲,非常动听,几乎消弥了杰西卡的内心紧张与不安。
作为电影,这个细节是一个重要表达。
如何将召唤记忆?
这里的回答是,艺术(包括音乐)是最好的形式,也是最好的通道。
这个在后面还有好几次表述,比如绘画、雕塑、诗歌、建筑空间、戏剧、punk、乐队演奏等更广泛的形式,都是召唤记忆的最佳通道。
这一点,导演特别用心,所以电影中出现了很多这样的场景,或表达。
比如,杰西卡后面去找霍尔兰时,就在一个房间里遇到一伙搞音乐的年轻人,那伙人说没这个人,后面她又误入一个正在举办演奏的房间,她站在入口处享受了一次美妙的音乐现场;还有,后面甚至她一个人在一个博物馆一样的空间欣赏了墙上的绘画作品,(或摄影艺术),还有时不时出现的城市雕塑等等,这些都是记忆最佳的召唤入口。
第三次“砰”,发生在杰西卡路过一个中餐馆门口,这里我们应该很容易被打动,它给的中餐馆的名字叫“Heng Kong”,我们当然知道它的真实名字。
而路过之前,影片中的镜头是杰西卡和霍尔兰一起行走的,不断地穿越街道或景观(可以理解为在记忆材料中寻觅),但经过中餐馆时,只有杰西卡一人了,这时她突然又听到那个“砰”的响声。
同时,镜头中出现了一只很健硕的狗,但它很快消失了。
第四次“砰”,是在片尾部分,杰西卡来到了野外一个荒芜的小溪边,溪水潺潺,她努力弯腰一次次向上游探看,试图看到什么,这时响起了“砰”的剧烈响声,而且好几次巨响。
显然,记忆已经发生了链接。
后面就是见到了中年的霍尔兰的故事。
归纳一下,“砰”的声响,是一种宇宙信息,是个体存在于宇宙中的(基本)形式,如果从宇宙的角度来看,它就是我们的生命本质。
但还原到我们生命个体而言,它是一种惊扰,这种惊扰就是记忆,一种生命的创化现象。
2、三次狗的出现第一次,杰西卡去看生病的姐姐,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姐姐告诉她,自己没有照顾好被车撞伤的一只狗,所以她生病了,并且她梦见那只狗正在远离她,她好像就要失去那只狗了。
第二次,是杰西卡路过中餐馆时,一只健硕的狗出现了,杰西卡走到了公园转角处,那条狗似乎尾随而来,几乎在那个空地中绕了一圈,它鼻子嗅着地面,差点就要追踪上她了。
她有点惊恐,躲在旁边看,最后它离开了。
第三次,杰克卡和朋友两人在花坛边的石椅子上吃东西,一起聊天,镜头中一只狗蜷卧在她们旁边,氛围很亲昵。
影片中三次出现狗,实际上也是一个语境的三个分解。
狗在这里的意象,类似于记忆的线索踪迹。
杰西卡的姐姐在重病中说,她梦见那条狗离她越来越远,快要消失了。
意思是人生的本质是由记忆构成的,当记忆踪迹逐渐远去,甚至消散的时候,生命也到了垂危之时。
记忆构成了生命的本体。
后来,狗尾随杰西卡,在花园那片空地上,转圈,这让她感到有些惊恐,而这只狗正是从中餐馆过来的。
是的,某种巨大的历史记忆以另一种面目袭来,是会让人感到惊恐的。
第三次,杰西卡朋友二人坐在花坛边上聊天,而一只狗蜷卧在旁边,很温暖的共处场景,这其实就是记忆的最佳功能,这样的场景,是记忆的常客,记忆守护着最亲昵的友情,甚至守护着友情中那些细屑的毫无关涉的片段。
3、记忆的生成阿彼察邦在主题上并不流连一个特殊个体的故事,他的兴趣在于整体。
即,记忆如何产生的,如何存在于我们生命中的?
这就是杰西卡在考古室看到了6000年前的人骨,然后去探访隧道施工现场的故事。
这个故事无论如何都与维也纳心理学派相关,人类的潜意识储存了无数的记忆材料,它就像隧道修建之前那里的自然状况,深埋于黑暗之中。
那些人骨,只有通过偶然的方式被发掘出来。
而甚至直到电影尾声中,收音机里播放的新闻节目声音片段中,可以得知,人类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再发掘自己的记忆。
其中特别值得一说的是,影片用足够的耐心去描述,杰西卡开车去隧道施工现场,一路拥堵,镜头的特写中,每隔几米,就有穿警服的管制着通道。
是的,杰西卡就是我们,就是记忆的主体,我们要去的记忆发掘路径,并不完全是自由的,而是被某种机制掌握着,或者通向记忆的途径,实际上是受控的,一路上警灯闪烁,道路往往是被规定着的,或者说是被规训了的。
在施工现场,杰西卡看到了那些她看到的,但远没有惊喜,而是十分小的常规现场。
毫无质疑,阿彼察邦描述了我们记忆生成的一种被规训的机制。
它正是我们的历史,是由一种管制着记忆本能的外部机制所管控,并生产出来的历史。
导演没有否定它,而只是用电影的诗意方式呈现了这个事实。
(因为电影的后面部分,才是他所要讲述的重点。
)4、闯入记忆之中杰西卡来到了野外的溪流边,草木疯长,禽猿乱鸣,她在这里又听到了巨大的“砰”的回响声, 连续好几个回响。
然后就是记忆的闯入。
杰西卡闯入了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是个体记忆生成的,她看到了中年的霍尔兰,比较感同身受的是,比如我们经常在梦中梦见了一个熟人或亲人,他并不完全是我们生活中所见的样子,这个形象被阿彼察邦用电影的方式创造了出来,他就是杰西卡记忆中的中年霍尔兰的形象,坐在那里安然悠闲的刮鱼鳞,他处于一个自足的世界中,完全区别于我们生活中的世界。
杰西卡对他很感兴趣,甚至充满了情感,但却无法走进他的全部世界。
陌生而又熟悉,那个世界有奇异的吼猴的叫声,也有美若伊甸园的花草果木,微风轻拂,流水潺潺。
而那个世界里,死亡与复活是垂手可得,而它们之间相隔犹如一场睡眠。
霍尔兰睡眠的一幕,陌生惊奇,犹如神话传说,离奇又自然。
实际上,这正是阿彼察邦给我们复原了记忆世界中的一幕。
我们的主体(杰西卡)闯入的记忆世界里的一幕,那是一个自足的世界。
而霍尔兰的叙述,他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从没去过外部世界,他的动作轻盈而又充满诗意,用刀子挂着五只银光闪闪的小红鱼的鱼鳞。
周围草木茂盛,对岸吼猴长吼。
阿彼察邦虽然复现记忆里的世界,但在营造上并没像传统认知一样,认为它是虚假的,相反,他把这个世界并置于杰西卡的真实生活世界,并确定它是我们存在的另外一个生命空间。
而且导演也给予了这个空间更多的倾向性。
5、创伤记忆接下来,在那个有两扇窗的房间内。
杰西卡来到了床前,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装置样的东西,接着电源,霍尔兰对杰西卡说,让她小心,其中一个装置上面有刀片样的东西,一旦启动,它会伤害你,他说自己就曾被它弄伤了指头。
显然,电影这里提示给我们的是,记忆并不都是美好的,有一类记忆是人类创伤记忆。
它存储在某处,一旦触碰了它,就会给你带来无止尽的伤痛,甚至是永恒的伤痛。
那么,人类最重要的创伤记忆是什么呢?
那就是那些历史中的集体记忆,族群的创伤记忆。
接着,在杰西卡在对霍尔兰的“闯入中”,我们听到了三种语言,南美土著语、西班牙语,以及英语,三者之间的发生着紧张而激烈的冲突和叫喊。
对于杰西卡而言,她获得了一次闯入,进入了热带丛林的南美原住民的族群历史记忆,进入了一次沉重的族群创伤记忆。
说这部电影是一次声音的史诗,正是如此。
这一段中,阿彼察邦还原了欧洲殖民者闯入南美之后,在丛林里发生的掠杀抢夺以及南美土著族群的抗争与呼救,这些声音重叠在一起,沉寂在历史深处,像被静音了一般,而突然间,它们被通电了,那个记忆的闸门开启后,它们从历史的深处复活了出来,重新回响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阿彼察邦在叙述记忆的功能中,谈到了人类的共情,尤其是艺术功能中的共情作用,十分重要。
这也是导演为什么在电影前面的叙述中,不厌其烦地表现音乐,无论是爵士、钢琴协奏曲、Punk,还是摇滚乐队;此外,也不厌其烦地出现雕塑、建筑、戏剧、绘画、诗歌、摄影艺术等等情景的介入。
一是通往记忆的路上,艺术是重要的通道,比如一首音乐会让你突然想起到某个遥远的记忆。
诸如此类,这正是艺术对记忆所具有的召唤作用,另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共情,艺术可以让人类获得共情能力,我不是他,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快乐与悲伤。
在那个有两扇窗的小房间里,杰西卡和霍尔兰,开始喝了两杯酒,然后他们手臂接触,她成了他的天线,可以走进他的记忆,并与他获得了共情能力。
杰西卡(Tilda Swinton饰),一个欧洲来的白人,走进了一个南美人的记忆中,那些涌动而来的热带丛林里发生的早起殖民时代的掠杀抢劫和抗争呼救的声音,让她流下了热泪。
影片仅仅通过声音的叙事,完成了对人类族群创伤记忆的深刻理解,也完成了记忆的共情。
这让人感动,尤其是蒂尔达热泪涌动的时候,画面上的泪水和背后丛林里的历史声响,重叠了在一起,这可能这是阿彼察邦这部片子最美好的一幕。
这是重要的,怎样面对人类的创伤记忆,是我们至今很难面对的历史纠结。
包括,影片前面部分隐约提到的中餐馆,都是这样一种创伤记忆。
这一幕已经否定了片中去探访隧道修建现场发掘人骨的那种方式,那种历史叙事,设置了很多规训和管制机制,对历史的记忆是有限的。
而从个体进入集体(族群),通过艺术(也包括这部电影)的方式,掌握人类的共情能力,是通往记忆的最佳方式。
也是换取对创伤记忆的抚平和治愈的有效方式。
6、“妄想的深度”从人类而言,记忆是这样的,它是生命的本质,充盈着情感。
但阿彼察邦不仅仅如此,他常常更多地是一位宇宙论者。
从宇宙的角度,人类的记忆就是一个声响,宇宙万千Chao中的一个声响,它没有人格性,它的存在与消失都是如此。
在之前的电影中,阿彼察邦将故事置放于他的出生地泰国,那里有浓郁的佛教信仰和热带雨林原始崇拜氛围,他往往被置放于这个文化信仰理解的向度上。
但这次,阿彼察邦将故事背景挪离了这片熟悉的土地,而放置在南美的热带丛林中,他想获得是另一种视野,或者说,他想让观众从另一个视野中来观看他。
在这部影片中,里面有一个乐队,阿彼察邦给它命名为“妄想的深度”。
无论如何,它与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所说的“最高的虚构”,不仅命名异曲同工,而且想法也如出一辙。
而这也是柏格森的观点,宇宙从来都是运动不息的,自然山川、花鸟虫鱼,气象万千,都是它运动的表现形式,只有它是永恒的。
与众不同的是,柏格森强调说,人的大脑的活动,也只是宇宙活动的一部分。
在这里,阿彼察邦用电影演绎了这一论点:我们的记忆,是我们生命活动的本质。
或者说,我们的生命是记忆的一个容器。
但它也只是浩瀚的宇宙中万千Chaos里的一个声响。
或者说,在宇宙的Chaos,这些声响不是人格化的,它如同自然山水一样有情,也一样无情。
(可能这也是阿彼察邦脱离泰国语境后的一次佛教表达)。
怎么说呢,人类的引以为豪的自我思想,在宇宙中来看,这就是一次“妄想的深度”。
也就是史蒂文斯意义上的“最高的虚构”。
影片结尾呼应了开头的第三个镜头:楼下停车场此起彼伏的小汽车的警报声,它实质上就是宇宙Chaos的一次阿彼察邦式的呈现,众声喧哗,一片嘈杂。
而我们的记忆,我们生命中的那个“砰”,只是宇宙Chaos中最微小的一个。
还是回到柏格森,如果不仅仅从人类的角度看待,而从宇宙的角度看,那么宇宙中的生命正是在这些冲突中创化诞生的,在这些此起彼伏,或相互冲突的“砰”声中,进行新的创化,生生不息。
自然界如此,而人类世界也如此,比如欧洲人在南美的殖民冲突,或切领导的解放运动,正是这些的冲突,不断地创化了人类的历史和宇宙的生命。
而这并不是达尔文式的。
电影最后,阿彼察邦也诉说了这一观点,南美热带丛林的响声,起初是土著语言和西班牙语,以及英语的冲突叫喊呼救声,后面又响起了密集的丛林枪声,紧张又豪迈,似乎是切领导的解放者声响,隐藏在热带丛林或安第斯山脉翻越途中的雄壮交响的声音。
这些声音是集体记忆,也是某些特定族群的创伤记忆,而它正是宇宙交响诗中的一个音符。
在最后,阿彼察邦将这个声音漫画成一艘飞艇,它隐藏或诞生于热带丛林,样貌古怪而神秘,在宇宙的创化规律中诞生,我们看着它飞升起来,像一个奇观,巨大而震惊,它飞旋着,发出震撼人心的回响,然后它渐渐离开了丛林,上升并隐没在群山顶端,最后它消失在宇宙中。
这就是阿彼察邦对我们生命的形象表达,也是他对恒永宇宙的表达。
这个片子,第一次在电脑上看,只是看懂了,和其他人一样,神秘、时空、战争、暴力……好像什么都看出来点,但完全无法获得看电影之前期待的那种情感的浸染和共鸣。
但第二次在影院看,才感觉自己真正的看懂了,真的从情感上产生了某种融通,经历了一次神秘的观看体验。
《记忆》分三部分,第一个部分是女主深受噪音困扰,寻求解决,无果。
第二个部分,女主遇到了第二个“河南”,解决问题。
第三个部分,导演的最终解释,以空镜头作为答案。
很多人把重点搞错了,哥伦比亚是不重要的,哥伦比亚只是影片的源头,而不是答案所在,这个片子关注的是更普遍更深刻的东西,对哥伦比亚作考据工作,说明不懂影片在说什么。
第一个部分不是那么重要,而且我在影院睡着了,这部分当纪录片看就行,生活中一些模糊了现实与虚幻的小情节。
第一个部分讲的无外乎是某种不安定状态下的压力或焦虑,与现代性有关,也与人的身体有关,开头就讲她无法入睡,巨响便有了一个现实的、身体的来源。
第一个“河南”,包括医生等等,都是现代性的疗愈,用电脑找声音、开药等等,这都是无效的。
所以后面才会逐步向古人类学、地理学去探索,往人类记忆的深处追问,第一部分明白这些就够了。
第二个部分涉及到主题,看不懂这部分,就不可能理解影片。
女主来到溪流边,碰到了一个奇怪的大叔,这个大叔其实就是一个禅僧,通过他的引导,女主才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这个大叔有几个特点,从未出过远门,也不看电视,能够读取万物携带的记忆信息,更重要的是睡觉不闭眼,不做梦。
这个大叔为啥睡觉不闭眼睛?
是因为他睡着的时候才相当于醒着,所以无梦,而他醒着的每一刻都在一种梦境之中,用宗教语言来说,就是“得定了”,在这种定境之中,他能够实现与万物同一的状态,摸着石头就能感受到它的心跳,所以自然不必出远门去看什么了,而他刮鱼鳞的这一行为,是非常具体的,刮鱼鳞就是刮鱼鳞,神似禅宗的理论。
这种状态也非常人能够达到,那是一种剥离表象,触碰到事物本质的行为,无比真实,无比具体,丝毫不涉及其他的东西。
他俩相遇的第一个场景是草坪,在这个场景之中,大叔和女主是两个人,女主观看大叔睡觉的行为,清楚地告诉你,他俩是存在主客体关系的,女主无比羡慕这种在现实和定境之间切换的能力。
而进入屋里之后,他俩就逐渐消除了这种主客之间的区别。
转换的钥匙,就是大叔的酒,里面还有某种神秘的草药,女主喝完赞叹:劲真大!
在草坪上,她只喝了一盖子,当时我就想,这点量能尝出味么?
但镜头中她逐渐与大叔之间产生了某种温暖而信任的关系,酒劲开始起效了。
进入屋中,大叔终于给女主满上了。
片刻之后,转变来临。
女主看到了桌上的照片,又短暂拨弄了一下某种兼具致幻功能的机械,开始入定,马上连上了大叔的热点,大叔的回忆汹涌而至。
这个时候,影片中极度静止而缓慢的长镜头逐渐发挥出功力,完美还原出入定之后变得粘滞的时间,在这里你要尤其注意女主的表演节奏,比之前慢了,比观众的节奏又慢了,在这种缓慢中衍生出的,是恍惚和空白,犹如催眠。
在被放慢的时间之中,事物得以逐渐显露出表象底下的真实,风声、雨声、记忆深处的声音纷涌而至,每个细微的响动和变幻都会被观众已经被放大了的感官捕捉到,桌上的苹果,显露出无比具体而沉静的美感。
我一直对影迷们对大银幕的崇拜感到不解,好像电影最核心的魅力就在那块布上,但不得不说,《记忆》的美学确实属于大银幕,重要的是你得给一切可感的细节留足显露自身的机会。
银幕之中,动与不动,动与似动,现实且致幻。
记忆是什么呢?
就是承载着时间的空间,伤痕、感动全都集于一体,事物和身体仿佛密纹唱片,在剐蹭之中留下了凝缩的历史,一经泡发,便给女主留下震颤的泪水。
于是女主就显现出服用迷幻剂的典型症状:容易感动、摆脱代表现代性的理性思维、以情感来全息感知世界,那么在此刻,她与大叔之间,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最后壁垒——语言被完全抛弃,在心连心的沟通中,逐步从人类社会的回忆(战争,这还比较具体)向着史前洪荒时代的轰鸣探索着……在这段的后期,短暂的雨成为了一个谜,其他的都那么慢,雨来的就这么短吗?
这是一个时间变速的信号,药效开始过去,现实的时间即将回来。
果然,走到窗边,当女主走近记忆的响动,记忆犹如投射在烟雾上的影像,迅速被驱散了,巨响再次来临,她从定境中出来了。
这一段其实是电影之中常见的由实到虚再到实的拍法,比如陷入幻想、走神什么的都这样,但拍法比较明显,会用主客观声音、视角的转换、升格镜头来告诉你,这段阿彼察邦没用这些,但意思是一样的。
那么第二段就成为了对巨响的想象性解决,在那种如梦似幻的联结之中,女主短暂的忘记了这个问题,依然没有找到病根。
于是第三段,非常短的一段就出来了。
飞碟。
这个飞碟与科幻或地外文明无关,基本是阿彼察邦的一个小游戏,任性地玩了一下。
巨响是不能有现实的具体的解释的,所以离开也不能实了,来无影去无踪,飞走算球,吓你们一跳。
重要的是这个升镜头,牛逼至极,前面的长和慢在这里体现出了力量,电影院里的观众立刻原地飞升——导演与观众的联结实现了,这才是最终的答案。
啊,这就是心连心的故事,天线啥的都多余了。
这种巨响离开了,留下的是如同史前风景般的空镜头,以及迟来的雨。
看完电影没人敢动,我尿急,先跑了。
观看邦哥的体验还是一如既往的神奇,全然不明所以的同时,又能看得饶有趣味,牢牢被他的影像和创作影像的方式所俘获。而每看一部,又能对他所传达的历史观多领悟一些。
无感
个人喜欢阿彼察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喜欢泰国,他的电影还是需要一些乡土性的。因为如果单纯去比形式,他是不如卢奎西亚马特尔和蔡明亮的
能召回前世记忆的埃尔南。散落的时间,重叠的记忆,寻找梦里的声音,杰西卡游离浪荡人间,就像一个鬼魅,慢悠悠地随风漂浮。在极其缓慢的节奏催眠之下,酣睡了十几分钟,醒来亦知身是客,只是当时已惘然。音效设计特别迷人,在电影院看应该会睡得更香。23-6-25二刷:这部电影其实是一个观影过程的隐喻:电影是一个美梦,巨大的声音是来自被踢到的座椅,恶狠狠地将沉迷于美梦中的影迷惊醒!一旦被踢过一次,这种声音就会终身难忘阴魂不散,如同希区柯克的定时炸弹,随时随地给你致命一击。突然消失的人,是因为观影过程中睡着了,醒来后才发现记错了名字和角色,而看过同一部电影的影迷,有着相通的记忆,所以才能感同身受。破坏观影气氛和秩序的人,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它走后,世界归于平静,平淡,美好,观众们继续着自己的美梦...
所以怎么有人觉得用一些塞满意象的排比句解构一下阿彼察邦展现的元素就是看懂了影片啊?这些毫无逻辑的影像碎片值得被解读因为他是阿彼察邦?睡晕几次醒来看到丛林里飞起的宇宙飞船我倒真的有被笑到。
没看懂也不想装逼
9.0/10 [NYFF2021] 声音从寂静中竦然炸裂,标识着创伤性记忆的不断回返;在那声谜样的巨响面前,静默无人中独自演奏的汽车交响乐、城市中神秘失踪的音乐家与乡间偶遇的渔人之间相同的姓名、在电脑屏幕上不断形变的声波图像都显得不那么uncanny。当因记忆幽灵不散而失眠之人(Hernán: “I don’t sleep”)与失梦之人(Jessica: “I never dream”)相遇,双手相握时的二人恰似天线接入硬盘,记忆的数据流穿透Jessica的身体,而振动的痕迹则是记忆读取的明证。记忆的信号在未来宇宙飞船引擎发动的巨响中,在云层间传输的广播讯号中,在历史的暴力与灼痛中,而抵抗健忘症的代价是失眠症,睁着双眼进入每一次睡眠,任由蝇虫爬过眼睑。
对不起,我不理解,很好睡
2倍速都嫌慢的也是头一部了
药物和酒是伟大的发明 电影与电视是不需要的
看了多个打高分的解读竟然都是各自解读自己的理解,还真是少见到如此千人千面的电影,而完全脱离政治的解读则显然并不了解阿彼察邦其人与其电影。对比起《幻梦墓园》对泰国本土的伤痕记忆,基于哥伦比亚的疾病隐喻则更加脱离亚洲人的知识视野,外加电影的很多情节又是非常导演私人化的记忆呈现,整体很难令普通观众进行较好的理解。
A. 固定长镜头的有限视角叠加声音系统的无限层次,巧妙地串起“所见”和“所想”两个体量悬殊的维度,而前半段的云里雾里,也在后半段“下乡”后如通灵般显现出它的宏大。题眼或许藏在看病那场戏里:记忆的“线索”被默默遗失,从头编织又突然重现,直到变成错综复杂而日益沉重的网,而不堪重负的我们,又如何去全然接纳它的美丽、悲伤、混乱,和那如骤然下坠般闷响的阵痛?最绝的是,这一切都被结尾的室内戏以一种元电影的角度颠覆了:角色望向过曝的窗外如凝视银幕,而“观众”的“感觉”只是读取他人记忆的反应——正如结尾那串天空空镜所昭示的,我们是如此的渺小。2021.11.30 Max Linder
。我要上豆瓣给它打差评/终极表达是哥伦比亚死了很多人大家快来关注下,这是用波尔布特或者张献忠头像就能干的事。所谓神秘性不如洪常秀:我喜欢的人会像我想ta一样思念我吗?
现代人与现代问题在现代只有诸如“症”、“癌”、“侯群”、“巨响”等现代词汇出现之时,才能逐渐聚拢,形成存在,进而才能产生“理解”,产生一坨彻底讳莫如深的神秘主义,Memoria中阿邦拍的俨然一副“你定义是什么就是什么”的唯名论神话,而实际上,现代世界早就已经开启了,邦哥还在电影中无限地回溯地问“那你要看怎么定义喽”这种话,乐此不疲地给世界打基础,不知道是不是其旨趣所在,而片子本身确实也挺好睡的,我补了一个月来最香的一次nap,算是质量相当优良的白噪音,不知道这能不能算作邦哥黑色幽默的表意?
看完李安表情……靠声音撑起的片。人类千年记忆,不过外星飞船起飞的巨响回声。
哇,神奇,阿彼察邦竟然在地球另一端找到了另一个泰国,而且还是加强版的:这里有雨林和政治,还有泰国没有的海拔高差和历史纵深。声音和画面之间的巨大张力:前者令人想象和恐惧,后者实现揭秘和安宁。阿彼察邦还懂得如何让视听作为一个整体,并赋予它们更高的含义:正如最后的隆隆雷声,既不在让人惧怕,也不再显得庸常,自然缓缓掀动它的表层,化学胶片神迹般转动,印下远远超越我们想象的真容。连通的感受与记忆,回响在泰国和哥伦比亚的整个地球之间。阿彼察邦,仍然是开宗立派的大师。P.S. 真的一秒钟没睡 P.P.S. 2023.06.22 英皇IMAX
三星半
后三分之一具体音乐
你们为什么不敢说它难看呢?
影院二刷希望自己能睡着,体验一次惊醒,可惜没有。那一声声巨响即是邀请,电影也是。竟然是科幻片,不乏全新视听,视与听以完全相反的方式构成整体:声音是道伤疤,收听和探寻则是治疗。“事情过去很久了,但余波还在这个石头里”,Jessica听到一些声音,觉得自己要疯了,一面溯源一面又想听到更多声音;Hernan说,“你不在这里,在这里的是我”,那她是谁呢?万物可以互联,Jessica就像PC,飞船升天,想到三峡好人,所以科长才要帮着在本地上映吗…Hernan在睡梦中,苍蝇在他腿上爬,隐隐觉得他不会死掉了吧?之后Jessica问他death感觉如何…过分奇妙,明明没谈过死亡,怎么做到的?对美好熟视无睹,对悲怆视而不见算现代病吗?幻梦墓园中说到睁大眼睛什么都看得见,现在要加上张大耳朵了